金针白莲

女儿茶

（二）

平凡生活

-05-20星期六

农历四月廿五

丁酉年乙巳月丁未日

说到这儿，金楠先是低下头，伸手拉过背包，从里面取出一个茶罐，递到父亲手里。老金握住茶罐的那一瞬，双手不由地颤抖起来。

“爸，今天第一次喝‘女儿茶’。”

“紧的还是散的？”

“散的。您没喝过吗？”

“没有。那应该是‘金针白莲’，现代女儿茶。”老金面无表情地收发着思绪，“一直担心是小沱茶，不敢拆封看……”后来嘟囔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。

“和《红楼梦》里描述贾宝玉喝的那种小巧玲珑的‘女儿茶’不一样。但看得出来，原料确实很细嫩，金毫显露。”

“好喝吗？”

“这茶很特别，大家越喝越安静，和咱们常喝的普洱熟茶不一样。她温润，却清秀雀跃。并不是敦厚安逸的感觉；她香气也很高，而且富于变化，润茶的时候就有奶香，初开汤还有清新的花果韵味，后来竟有荷花沟的野趣；还有舌面的收敛性，不是那些傻男生说的浓涩过后的口水。像极了《简爱》，独立温和，回甘一汩一汩的。”

金楠抒发着一款茶带给自己的感应，却不见老金响应，便转折下来：“素珍阿姨说，这茶一定很珍贵，又听说是您反复嘱咐不许我动的，她就特别为难，我第一次见她生气，批评我不应该私自取用，有些东西是心里的故事，没讲的故事就是秘密，不动是尊重。”

老金怔怔地看着女儿，更说不出一句话。金楠也仔细看着父亲，掂量这郑重其事的表情，完全不同以往犀利刻薄玩世不恭的态度。成长中积压在心里的思绪，吐露出来：“我妈走了。这以后我像是和一只泄愤的狮子生活在一起，除了‘女儿茶’，家里什么东西您没摔过？而真正的女儿呢，您除了塞钱给我吃饭、买衣服，关心过我的惊恐吗？出差是你最多的生活状态，而我就像孤魂野鬼，到处‘寄宿’。奶奶家都嫌弃我不是大孙子！”傍晚的灯光里，老金看到女儿眼里晶亮的波痕。

“高考那年，我忍不住离家出走。你们都说我妈是出差去上海再没回来，我就偷着去了上海。我想找到她，一切就都好了。”金楠哽咽地停顿了一下：“为了活下去，到夜店打工，被客人欺负，是吴安救了我。后来才知道是同乡，是他劝我回家，继续高考。他说‘单亲家庭特别多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幸，这是个社会问题！我女朋友也是，而且还要忍受继母的眼光。我跑到这个城市来生活，也是当初被我那个神经病爹打出来的。他是个内向软弱偏执的人，稍不舒心就酗酒胡闹，打我妈，我实在忍不下去就去阻拦，他就连我一块儿打。我妈看我遍体鳞伤就老是抱着我哭，可我还太小，打不过我爸，有一次被他吊在床边，用皮带有铁扣的一边抽，满头是血。我妈把我救活，还说了些不要反抗的话，一气之下我就跑了，流浪到现在。’”

“吴安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，一点表情都没有！我才明白，不是我妈心狠，是社会变了。可能任何人都应该含恨活着，就像您一样。”女儿看了看爸爸，接着说：“吴安送我走的时候，说他最放心不下妈妈，可是妈妈又很守旧，不肯离婚，让我有空去看看他妈。这样我才认识素珍阿姨。”

“但是素珍阿姨，再次颠覆了我的价值观！她人特别瘦小，埋在货堆后面，发觉身边有人，下意识就问我需要点什么。知道是吴安让我来的，她脸上瞬间潮红起来，问他近来好不好，问我们怎么认识的，我就讲给她听，讲到我为什么去上海，阿姨已经哭成个泪人儿。我第一次感受到同情的温暖，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咬牙切齿地活着。临走的时候，阿姨顺手抓了一把德芙巧克力塞给我，说‘想妈的时候就吃一块，它甜……’”金楠深深喘口气，老金竟也双眼模糊。

“后来，我真的又开始思念妈妈了，腿也不听使唤地老是去素珍阿姨的小店，借故买东西亲近她，是想看到她温柔的目光，我不确定那目光里有什么，就是心里暖暖的、软软的，毫无思绪时晒太阳的感觉。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钱，她说‘小东西不值什么钱，你告诉我吴安平平安安，阿姨不知道有多开心。有些吴安乐队圈的小伙子也时不时带信儿回来，都不如你说的让我放心，他们不懂我想知道什么，闺女好啊。’”

“我第一次有了做女孩儿的骄傲，是素珍阿姨让我明白的。一次傍晚，碰上阿姨他们在门口吃饭，除了两个不认识的哥哥姐姐，脚底下还有一只大肥兔子，和流浪狗多吉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就是羡慕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情景。阿姨让我，推说吃过了，可心里难受。阿姨似乎明白我的心思，就跟桌上的一个男孩儿说：‘大牛，去给妹妹沏杯茶’。那个叫大牛的男孩很听话地端着杯热茶递给我说：‘喝茶’。瞬间，您那些腐败茶在我心里有用了！”金楠眼里掠过一丝得意的光彩。

“大牛和另一个女孩，好像都和我差不多大，他们吃完饭就各奔东西了。素珍阿姨忙着收拾碗筷，正有顾客进店，总算捞到帮忙的机会，我感觉自己终于有用啦。收拾完，问阿姨怎么有这么多孩子，没听吴安提起过？”

素珍阿姨很无奈地笑笑，给我讲：“吴安命苦，小小年纪流浪在外，也结交了很多朋友，他们陆续都来看望我，我也才知道苦命的孩子好多好多。父母不管，靠自己谋生，突然有个头疼脑热就不得了。我遇到的，就得帮，吴安在外也是大家帮着活下来的。时间长了，这些孩子就都成了自个的孩子，这不，别人家儿不想养的兔子、狗、仓鼠呀，也悄悄搁在店门口，我都收着……”

（3-2未完待续）

无论人们因为重视革命事业或者赚钱，被忽视了的基础生活并不会消失，狂躁匆忙的基础生活所勾勒的命运本质，最终将重新审视价值观。

平凡简单，在投身与出离之间，身扎根，神高洁，身心和合，境无羁绊……安于平凡，真不简单。

一个制茶师眼中的普洱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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